一章林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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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-9.
两个匆忙的身影从街道这头掠到那头,又辗转了好几个巷子,终于跌进了一扇门里。
林敬言刚迈过门槛就跌坐到地上,按在腹部的手殷红殷红的,脸色却是白得吓人。他艰难地喘着气,抬起手拽方锐的袖子,在浅灰色的麻布衣服上留了个血手印。
“你说得对,我果然要死在外面,”他自嘲一句,从怀里摸出一把古铜色的老旧钥匙,塞到方锐手里,“你拿着这个走吧,随你扔到长江里还是火坑里,总之别被那些坏人夺了去。”
方锐却远不如林敬言想象中的焦急,甚至是冷静的。他一把拍掉林敬言的血手,一手捂住他的嘴,低声道:“死个鬼!先别说话!”
林敬言呜咽一声,心说这人当真没良心,失望掺着绝望,干脆两眼一闭晕死过去。
眼前黑漆漆的,脸颊处却火辣辣地疼。林敬言哼了一声,半梦半醒间觉出自己还是活着的,便悠悠醒转过来,余光正好捕捉到方锐扇过来的巴掌。他本能地偏了一下头,于是方锐这来不及停下的巴掌就扇到了林敬言的后脑勺上,声音清脆,绕梁许久。
“哎哟,你可算醒了!”方锐没心没肺地笑了一声,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林敬言的腰侧,引来后者剧烈地一扭,“你做得不是刀尖上舔血的工作么,这么点血都能吓晕过去?”
林敬言也正惊讶于腰腹传来的感觉——是有一处伤口在疼,却并不钻心。
他满心疑问,半撑起身子,掀开身上的薄被,撩起满是血污的上衣,只看到一道一指长的、已经凝上了的血口子扒在自己的腰侧。
“不过是被子弹擦了一下,还满口要死要死的,真没出息。”方锐尽心尽力地嘲讽道。
林敬言捏着衣服,看看伤口,又看看方锐,扯了一下嘴角,心中却是大疑。
——那种疼痛、那种大量失血后的寒冷和无力,全都不可能是这么一处擦伤能解释的。
方锐也捏着自己的衣角,心知这谎撒得蹩脚,脸上笑着,却暗自等着林敬言发问,一套早已想好的说辞正等在嘴边。
——当然不会轻易地告诉他自己一挥手就治好了贯穿伤,因为怕他起疑,故意留了一道擦伤没管这种事。
后者却没有发问,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瞧着方锐,似乎想等他自己解释。
“喏,钥匙。”方锐把那把身份不明的钥匙递出去,试图转移话题。
林敬言接了,默了半晌,决定随方锐去了,毕竟又是一次救命之恩。
——林敬言直到后来才知道,自己为什么下意识用了“又一次”。
他们之前倒在了一家书店的仓库里,这里是一个还未暴露的安全点,书店老板自然是林敬言的同志。书店还未开门,店老板却在一听到街道上的骚动的时候就赶往仓库,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仓库门口窝着两个人,他认识的那个浑身是血,却不见什么可怕的伤。他不敢多问,只是将二人带到书店地下的密室里,并将他们在仓库周围留下的踪迹掩盖了起来。而现下,他为两人端来了一笼热腾腾的汤包。
“林同志,感觉好些了吗?”书店老板放下笼屉,关切道,“我跟上级反映了你的情况,他们会尽快帮你离开本市的。这几天你就和这位,同志,先在我这边躲躲吧。”他说着,深深地看了方锐一眼。
林敬言点点头,谢了书店老板,循着他的目光,看到方锐身上,叹了口气,道:“他救过我,没问题的。”
老板点点头,又交代了几句,便出去了。
“他不信我,”方锐盘腿坐到床上,“我很可疑么?”
“要不是因为你长得太真诚,我绝不会再多信你一次。”林敬言难得地呛了一句。
方锐瘪起嘴,有些受伤,也不回嘴,兀自下了床,坐到书桌边上吃起汤包来。
经历了一番波折,林方二人终于逃出了N市,去到了更加风云变幻的S市,因为林敬言打听到S市有关于那把钥匙的情报。
明知山有虎,便向虎山行。
林敬言心中有大义,他不在乎。
方锐是个准神仙,更不会在乎。
只是林敬言出门多少要乔装一下,这让他有些不自在。
两人暂时在一个不起眼的安全点安顿下来。说是安全点,不过是一处藏在街道拐角处的小房子,一个小院子,正厅后面就是狭小的、摆不开两张床的卧房。当时林敬言已经举起了拳头,想和方锐猜丁壳以决定床的使用权,哪料方锐耸耸肩,随口道:“哟呵,别看这房间挺小,床倒是还能睡下两个人呢。”说着,拍了拍褥子上的灰,一屁股坐了下去,对林敬言招呼道:“你一会儿再去弄个枕头回来吧。”
林敬言无奈,扶着额头应了。
从此往后的一个月里,林敬言白天出去做调查,晚上回来与方锐同床不共枕;方锐则是在房间里弄了个结界,白天在里面倒腾他的大酒坛子,晚上与林敬言同床不共枕。
说到结界,方锐丝毫没想瞒着林敬言,只不过为了美观,他还是把这个结界建到了不起眼的角落里。有一天林敬言回来得早了,眼睁睁地看着方锐从墙缝里钻出来,当时他就傻了,愣在原地和方锐对视了好久,才缓缓退了一步,试探着问:“……何方妖孽?”
方锐来了兴致,便答道:“吾乃青丘妖狐,将精气献上,吾饶你不死。”
“……”林敬言皱起脸,明摆着嫌弃,揉着脑袋往外走,嘴里喃喃:“看来病的不轻。”
方锐觉得这人太不好玩了。
一个月之后,林敬言在情报上几乎毫无进展,方锐则是酿好了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坛酒。
这天晚上,新月高悬,两人面对着面坐在小木桌边上,油灯明明灭灭,照得两张脸亦真亦幻。
“有些事情,我要跟你坦白了。”方锐道。
“我早就想问了。”林敬言道。
“哦,那你怎么不问啊?你早问我就早说啊。”
“……原来不是什么说出来就会死的秘密啊?”
“……”
方锐从并不能塞进多少东西的袖口里摸出了一个青花的瓷瓶,放到桌面中间。
“我是一个马上就要飞升的神仙,只要你喝了这壶酒,醉了,我便能成仙了。”方锐道。
林敬言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方锐的额头,被打开。
“但是,我得告诉你,这壶酒可不是普通的佳酿,喝下它,你的身体将变得强壮,你的生命将变得长久。”方锐严肃地说。
林敬言默了。理智告诉他,这人满嘴胡话;情感却说,信他。他呆愣了好一会儿,突然拍了一下桌子,问道:“那我要是没醉呢?”
“……那我只好断了这几百年的修为,再世为人了。”
“哦…”又默。
等了许久,方锐终是耐不住性子,问道:“所以,你喝不喝?”
理智说,他都警告你了,你不能喝;情感却道,喝吧,他的几百年全压在你身上了。
林敬言抬起眼睛瞧着方锐,叹口气,道:“我喝。”
“你可想清楚了,长生可不是什么好事儿。”
“但也不是不死吧?等你成了仙,帮我跟,呃,阎王说一下,在我看到革命胜利之后,就早些收了我吧。”
“好,一言为定。”只是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时间去地府跑一趟。
林敬言打开酒壶的塞子,一仰头,将那七里飘香的酒水喝干了。
刹那间,他遇见方锐后的所有遭遇,包括那家杂货铺、铺子老板叶秋、索命鬼、挥手将伤口抹去的方锐,全都随着那澄明的液体,涌入了他的体内。
他看着眼前发着光的方锐,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信他了。
人,总是向往美好的。